“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
我的祖父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编辑还很贴心地在后面附上了“——鲁迅”的提示,能让祖父在同龄人中用这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强的名字,也是所有经历过语文考试的学生最害怕的作家的名字来确保这句话的说服力,但等到他整理这些幼年藏书的时候,这句话已经不需要后面的破折号来宣扬自身的正确性。我其实很好奇到了那个时候真正创作出这句话的编辑会不会在醉酒的时候跟儿子——一般醉酒之后讲述人生经历的对象都是儿子——提及,然后再让儿子去努力演出自己的人生。如果有复数个这样的人,我想还是认为它是鲁迅先生说过的要好,毕竟鲁迅先生是好汉,不会在喝酒的时候借机提当年勇。
这种事情在五十年后的现在自然已经不可考,但是这句话依然流传到了现在,并且随着四十年前的“内”什么“卷”风潮一并升级,已经被改成了“每个人都是世界的主角”,听我的祖父说,他已经经历过了“自己”、“他人”、“社会”、“时代”、“国家”和“世界”六个版本的变更,可以预见的是在他的有生之年,这句话的格局还将继续冲击“地月系”、“太阳系”、“银河系”和“宇宙”几个层级。
祖父名叫王浩然,我认识的人每十个人就有一个人的祖父叫做王浩然,当我们这些小辈在幼年被祖父们带到小区玩耍的时候,祖母的大声叫喊总是能引起好几位老人侧目,王躾郦的祖父回的最快,王帥麡的祖父次之,而我的祖父总是最慢的那一个。王躾郦和王帥麡的名字我只认得打头的三横一竖,后面两个字只能根据课上老师说的“读字读一半”蒙混过关,所以我老是把王帥麡读成王巾鹿,给祖母丢尽了脸。
王躾郦和王帥麡从出生开始就比我多会了两个字的拼写,按我祖母的话说这叫“赢在起跑线”,我不懂为什么这是赢在起跑线,因为我每次考试都会在他们写名字的时候比他们多写一道题,但我祖母又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乱问,所以我只能问祖父,祖父不算大人,因为祖母老是叫他小王,算起来只比我的王小小少上一个小。
祖母也和祖父一样,经历过这句话长久的变更,她时刻教育我要和这句话一样,学会上进,先从自己的主角干起,一步一步干到世界的主角,每次这个时候祖父就会对她说“放令慈的屁”,然后教导我不要口出成脏,如果要出,也要带有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祖父出生在广东粤西的偏远小城市,据曾祖父说祖父小时候最常纠结的问题就是大学究竟要读清京大学还是北华大学,十年后祖父就不纠结了,因为他发现哪一所大学都去不了,只能念南华理工大学,五十年后祖父也不用纠结了,因为清京大学和北华大学合并了,并且响应了国家数字化改名的号召改称中国第一大学,祖父每每提及这件事就捶胸顿足,痛骂教育部毁了他的清北梦。
在每个人还是自己的主角的年代,祖父就已经以超前的战略眼光把“自己”提前升级到了“世界”,可惜祖父不仅做不了世界的主角,甚至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角,曾祖父管这叫步子迈太大就扯到了蛋,祖父依然回敬他一句“放令慈的屁”。
祖父是个文化人,至少他自称自己是个文化人,但是每当我问起为什么他干的是写代码这种跟文化沾不上边的工作的时候,祖父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王躾郦和王帥麡也经常如此拿祖父取笑,祖父每次也很配合地表演出颓唐的模样,然后再从兜里掏出四颗豆子,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们便抢着在他之前发问,“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祖父在走入世界之前,先用书了解了这个世界,可惜他选的作品年代稍稍往前了一点。祖父家门口根本就没有草丛,自然也就不会在找皮球的时候遇到假装出恭的贼;祖父小时候倒是住在农村不远的地方,但也没有代为看守祖坟的常二爷;电视剧倒是赶上了趟,可惜等到祖父上了大学,被自行车撞到的时候也只会对着慌张地同学摆手说没事,而不是倒下等待在学校的医务室继续故事,祖父从书中学到的主角的行为完全派不上用场,在成为主角之前,祖父还没有找到属于他的故事。
事情在祖父高三的时候有了转机,既然不能以其他故事为蓝本做主角,那就用自己为角色写一个故事出来,抱着这样的心态祖父报考了华东普通大学文学系,可在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文学系跟文学写作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换更早的,更没有参考价值的一批故事来读。
祖父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在他已经准备好开学时候的自我介绍之后,在梦里反复练习的早上六点被曾祖父和曾祖母摇醒。曾祖父和曾祖母熟读欧亨利,开头一句“恭喜你”,紧接着就是“你没有考上想考的华东普通大学”,可惜这不是结局,祖父的故事还得继续下去,所以他起身,饶有兴致地与父母谈论着当年的分数线,然后在曾祖母的呵斥中打开了手机游戏。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祖父把希望都放在了双学位上,毕竟祖父从无数人口中得知把兴趣当作职业会让兴趣快速减退,那么学一门手艺吃饭,再学一门兴趣娱乐自己,似乎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当然,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祖父不是一个这么容易被打倒的人,他甚至在大家提当年勇的时候把这些事情拿出来下酒,由此可见祖父算是真正的好汉了。但究竟是不会被打倒,还是从一开始就被打倒,答案只有祖父一人知道,作为跨越了两代的后辈,我显然不能从祖父那几句“放令慈的屁”中推测出什么过于深刻的感情。
但我得让他有几分主角的样子,不然这故事就太过无趣,所以结局应该是如下这般,
一个秘密被深埋在了祖父的遗忘里,就像一块黄金被扔在了大海里。
期末通选课写的小作文,算是自己大学以来最满意的作品吧,但是因为字数限制所以断的蛮突兀的,传上来留作纪念
Last modification:November 12, 2022
© Allow specification reprint